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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 箕星獻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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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儀迅速將那團焦黑的織物拋入火中。師青玄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嚨,再說不出一個字來,破敗的地師廟中一片死寂,只剩下火焰劈啪作響。

雖然聽不懂師青玄所喊為何,裴茗卻也覺得後脖子陣陣發涼。殿中那個扮作地師模樣的“賀玄”掌上托的分明是三途業火——他在燒什麽?!

師無渡卻不管那麽多,見殿中黑袍人飛身而退,就揚手要將水鞭纏上師青玄腰身。他手中水鞭騰空而起,躥至一半時卻陡然滯住,好像突然被抽走了鞭骨,碎作涓滴流水落下,在地上印了一道崎嶇的鞭痕。

他臉上閃過一絲困惑,低頭只見那缺了角的骨灰指環不知何時浮出,散著淺淡的靈光,似是在、與什麽東西遙相呼應。但隨著冥火劈啪作響,那靈光稍縱即逝,隨即骨戒斷口處開始溢出如潮的鬼氣。

師無渡突然雙腿一屈跪倒在地,左手緊緊按住自己心口,仿佛有一雙幽冥鬼爪抓緊了他的心肺。他身體裏早就沒有這些五臟六腑俗塵負累,此時卻有一種劇痛穿心的鮮活錯覺。

裴茗見狀,掌心立即托起一個法障向空中指環罩去,一時籠住外洩鬼氣,隨即望向殿內捧火之人。他本意是確認火中之物是否已經盡毀,未想到卻對上捧火人驚愕的目光。

這目光讓他生出一種異樣感覺,仿佛齒輪的咬合錯了一格,一切全都錯了位。

那身著地師仙袍之人真是玄鬼嗎?若是玄鬼,那他手中焦屍何人?若是玄鬼,那為何現下火中成灰之物,方才是從焦屍襟中取出?

他突然想起一樣東西,那東西初時被玄鬼隆重供在水府正殿加以法陣鎮壓,後被他同師無渡的無頭屍骨一同帶回仙京,做了簡單的法事——地師仙骨。那屍骨的封印法陣是他親手與眾神官一同解的,天庭法事的香燭是他親手點的,後又眼睜睜見得師無渡化鬼成絕。可近日裏天翻地覆,人事錯舛,他確實未曾深想,另一副屍骨的主人將會如何。

躬身跪在地上的師無渡雙肩聳動,發出低沈的笑聲。此時的他尚且不知何謂天意作弄,只在乎是否力所能及。在幽冥水府中他窮途末路,想著自己死後師青玄還不知將會如何,便索性想拉他共赴黃泉,但如今他既然一力尚存——

師無渡無視肺腑劇痛,兩掌一合,將神殿中的水汽盡數抽離,於空中結成一龐然猛獸,口中倒拔鬼氣獠牙,長哮間是萬古潮聲,以驚濤乘風之勢將殿中的捧火人穿胸而過,如同巨浪拍碎在黑夜中的無名崖上。須臾過後,水獸已化為神像旁一灘水跡,捧火的黑袍人已成了夜風中散去的荒魂,袖中物件簌簌落了一地。

一切發生在瞬息之間,裴茗與師青玄二人俱是驚愕。可當下情勢卻也容不得驚愕了,師無渡精魂已經從骨戒斷口瀉去兩分,又孤註一擲做此瘋狂動作,此時指尖全部碎為齏粉,身體各處都開始顯現湮滅征兆。鬼氣沖撞之下,裴茗的法障逐漸開裂。

裴茗半跪在地,雙手扶住魂識已經迷離的師無渡,焦急問道:“還有什麽法子嗎?水師兄,你快想想,有沒有什麽禁術能補鬼骨?”這些東西實在非他所長,只恨靈文不在此處。

師無渡張了張嘴,卻已發不出聲音。

師青玄看著眼前光景,心中已塌成廢墟一片。

人是難以承受反覆的。最難將息是乍暖還寒,最難接受是失而覆得,得而覆失,如同瘡疤未能痊愈,又平白將其撕開,撕出一片血淋淋的狼藉。

他的視線久久地落在師無渡逐漸失神的瞳中,像是魂也跟著陷了進去。相依為命的數百年裏,那雙眼睛曾看著他出生、及冠、為人、為神。

師無渡的少年時光是遠沒有他逍遙的,自從攜幼弟離家,就將二人的跌宕命運一肩挑下,終日在觀中苦修。師青玄孩子心性,得了好吃好玩的東西都要上山去向他獻寶,只是大部分時候都得窩在廊下幹等,先看兄長刻苦修行。他等得不快活,兄長修行中的神情看上去也不能說是有多快活。

他生得招人喜歡,又做小姑娘打扮,觀裏的小道士常愛逗他:“替你哥苦,你願意嗎?”

廊下晃著腿的瓷娃娃便脆生生答:“當然願意。”

為什麽不願意?那是個明明因他而暴斃化鬼,卻還要為無法再點他上天庭而心中生愧的人。他是不只一次向神鬼起過誓的,對賀玄,對明儀,對蒼天。兄長恩義無以為報,如果能讓他長留於世,即使用命來換,他也願意。

人跪在神前,即使嘴上不說,心裏所念所想也都被神鬼聽了去。

他心中廢墟下掩著一汪魂識深淵,淵中有個聲音柔聲相詢:“……用命救他,你願意嗎?”

那聲音聽上去如此熟悉,比起問詢,更像是他自己噩夢纏身時曾千遍萬遍做過的追悔——如果能代他去死就好了。

於是他在心中呢喃地答了。

清風拂過地師神像,浮於焦枯皮相之後的賀玄恍惚間聞到了幾絲羅浮酒香。

他本來木然看著這一出鬧劇,只待看看究竟天意還能將人作弄到何等地步,卻忘了這摧枯拉朽的因果之中,早就容不下任何一個人作壁上觀。

破廟中忽而傳出師青玄一聲撕心裂肺的喊聲,那喊聲幾乎也要撕碎他的心神。

嘶喊出聲的那人跪在神前,身上浮出一道至柔至美的白袍女道法相,臂挽拂塵,如夢似幻,一顰一笑間微風颯然輕響,柔情綽態溶於風中——神格本無形態,人們信是什麽樣的,就是什麽樣的,這也是師青玄做風師時最愛用以示人的樣子。

隨著神格浮出,師青玄伏在冰涼的地上緊緊將身體蜷成一團,承受著人魂分離的巨大痛楚。沒有人知道會發生什麽,神格保命尚且是少有人用的禁術,上下幾千年,沒有人舍過神格去填鬼王骸骨。

空中的白袍風師如飛花一般片片散去,碎入骨戒斷口之中,回眸間遙遙望向賀玄,垂目而笑,寶相莊嚴。於百姓,這是民間供奉的風師法相;於某人,這是百年夜行時的一點明光。

賀玄本以為此身已經盡毀,手竟還是擡起了兩寸,想要去挽那殘風。

他終於發現,他也沒什麽資格笑師青玄自欺。就算在天意的百般折磨中,他從不曾低過頭,但在與師青玄的日日相對中,他卻並非從沒有失過守。他不想師青玄還他什麽,卻也不想看他予以他人。他不願要師青玄的命,不願承師青玄的情,不過是想他欠著,他記著,他活著。

但人終是挽不住殘風的。

靈光熹微之中,已經盡碎的風師法相終於完全湮滅,填入骨戒斷口之中。那幽冥之物吸入神格之後不知饜足,又生生扯出師青玄生魂。

眼見不好,裴茗趕緊將破裂的法障一封,將生魂擋在障外。但骨戒剛生吞了風師神格,裴茗一己之力已經根本壓制不住它暴烈的躁動。眼看法障又要崩裂,一只蒼白沒有血色的手搭上裴茗手腕。他猛然轉頭去看,對上師無渡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。

師無渡強撐著鬼體,將所剩法力盡數過給裴茗,又取下項上金鎖,三兩下綁在法障之外:“走!找靈文!”裴茗將地上已經無知無覺的師青玄一把撈過,道:“太蒼山!”

師無渡立即劃破手腕,在地上潦草作了一方縮地千裏陣,拉著裴茗將陣中的廟門一推。

二人衣角一晃,轉眼間只剩下廟中一具油盡燈枯的焦屍,與一扇風中吱呀作響的廟門。

這本就是個幾乎香火斷絕的破廟,人跡罕至。

院裏的落花夜裏鋪了滿地,被晨風胡亂拂至墻角,白日間又重新落了一層。屋檐上凝的白露結成水珠,落在檐下結著青苔的殘瓦裏,滴滴答答數著時辰。

沒了宿主的焦枯肉身很快腐了,殿中只剩下賀玄清魂。他有些事情想不明白,便長久地跪著,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,只覺得日頭升了又落。他一直未曾闔眼,兩眼像是一直看著何處,又像是哪裏都沒看著,正應了他活在傳聞裏的樣子——“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。”

廟門外傳來拖著步子行走的聲音,他充耳不聞,仍是死木般的跪著。

老婦人蹣跚走進廟中,虛眼一看廟中情形,渾身一顫,只差直接摔倒在門檻上。她扶著廟門站穩,轉身便踉踉蹌蹌奔了出去,不多時帶回幾個鄉人,為首的是個跛腳青年。鎮上的青壯年都去修水利了,留守的沒幾個胳膊腿齊全。

老婦人驚惶不定,顫聲問為首的青年:“阿雁……會是誰,誰做這種大逆不道之事……”

那個她喚作阿雁的青年瞥了眼廟中情形,皺了皺眉頭,道:“誰知道,石料又不值錢。”

後面跟著的幾個均是婦人,看著殿中被剜了臉的地師神像,心裏直發怵。其中一個掩著嘴小聲問道:“該不會是前兩年女兒病重,就被打了生樁的那家人……”

“別瞎說,正事不做,心思倒動得比誰都快。”那阿雁生得一副刻薄樣子,話也說得刻薄。

拜廟的老婦人捉著他的手臂,道:“這神像……”

他眉頭皺得更深:“這廟子沒幾個人拜了,誰還願意掏錢?”

老婦人急道:“你知道它是靈的,五年前的水患,你還隨我一起來還過願的……”

阿雁在殿裏踱著步子,來來回回好幾趟,最終還是咬牙道:“唉……修吧!我去籌錢。”

說要籌錢,免不了就是家家戶戶去游說,背後立即有人不樂意了,道:“誰會給這破廟出錢,怕是找師傅重修,都沒人記得這神像原本的樣子。趙家婆婆,你記得?”

“我……”老婦人顫著嘴唇答不上話,她雖然常來拜廟,卻並不敢經常直視神明。

那問話人一時得意,沒想到身旁的坡腳青年竟開口道:“我記得。”

那青年又是一通刻薄話,說得幾個來看熱鬧的不歡而散,他自己撂下一句“去找人幫忙”,便也沒了影子,廟中又只剩下那老婦人。

她不敢擡頭看形容慘淡的神像,只能像平日裏一樣,窸窸窣窣打掃起神前的供臺。她一面收拾一面絮絮講話,也不知道是說給神像聽,還是只為給自己定神。

“阿雁是個可憐孩子,可憐孩子才記恩……大人現在的神像是他塑的,前些年還小的時候,他總說五年前水患獲救,曾見過大人真容……現在大了,這些矯情話都不再說了……”

中秋鬥燈能名列十甲的神官,每年處理的民間祈願沒有上千也有數百,不可能件件都記得詳實。只是五年以前,鬼市人河,坡腳少年,這些線索連成一串,到底還是在賀玄的舊憶中牽出些陳年往事。這人河邊的地師廟,五年前他和師青玄的確是來過的。

五年前的鬼月,人河水患成災,神廟全都失了本來功用,成了災民的收容所。

賀玄與師青玄二人藏身神像背後,看著廟內橫橫豎豎遍地躺著人,許多人在河堤滑坡時傷了手腳,再不救治就落下永疾,孩童滿面灰土,在香灰味道裏不住地啼哭。

“明兄,得想點辦法……”師青玄心裏難受得要命,緊握著扇子的五指骨節發白。

賀玄緊鎖眉頭,道:“你心腸倒好,為何不讓你哥來管管?”

師青玄也顧不上賀玄話裏對師無渡的戲謔,道:“我、我叫我哥……”他垂頭就想跟師無渡通靈。但大暑剛過,近水區域皆是澇期,師無渡本就分身乏術,想隨叫隨到,確實強人所難。

正當此時,廟門外跌跌撞撞沖進來個人,魂不守舍喊道:“河上的渡船,怕是都回不來了!”

那時人河上還根本築不起橋,人貨來往全靠渡船。聽此消息,廟裏一半人都刷地白了臉,有的是那船上有貨,更多的是那船上有人。賀玄把身邊瞬間騰起的師青玄按住,道:“你留在這兒,我去看看。”

他行至人河上空,只見昏黃的天頂仿佛破了個大洞,漏下暴雨如簾。地上人河泛濫不止,裹挾著蒿稈和枯木。河心幾只渡船在風口浪尖打轉,撐船人已被巨浪吞了,船上僅剩的生還者均已嚇得魂飛魄散,只有個跛腳少年,左手拉著個落入河中的孩童,右手緊握著渡船的桅桿。

此番浩劫,如非水師親臨,實難回天——好在此時俯瞰此景的是賀玄。

陸上赤為王,水裏黑做主。他從洪水滔天裏撈出活人和三只渡船,如同探囊取物。只是一時忽略了,他現在扮演的天上地師儀,本是無法做此選擇、造這浮屠的。

老婦在爐裏點了一柱香,口中念念不絕:“大人的恩老身是記得的,阿雁也記得……”

世事本就如此,從來就沒有無來由的篤信,她五年如一日打理這座香火愈發寥落的野徑孤廟,只不過是比他人長情。

賀玄看著裊裊升起的輕煙,無端憶起第一次在博古鎮中看血社火。

起初他看到鮮血淋漓的紮快活裏主角竟是自己,心中大駭,可後來又生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奇異感覺。那分明是他生前的崩潰時刻,竟留給後人一個大快人心的符號,一點善惡有道的念想——冥冥中因果以一種誰也猜不到的方式綿亙相連。

輕煙之中竄出一只獨耳黑貓,親昵地蹭著老婦的腳踝。

賀玄睜大了雙眼——那並非他法術所化。也許是天緣巧合,也許不過是老婦見過他化的黑貓,便把這形貌相似的小畜生帶了回來。

渺渺之中,究竟還有多少他未曾留意、未敢面對的真物?

他躬身天庭經營百年,造了座無根瓊樓,化出五十多個不同角色。他信以為真的本我,只有那具裝著生前餘恨的空殼。只是當他親手推了那座瓊樓,戲中角色盡數崩裂,才後知後覺發現那些虛幻全是真的。蒼生面前嫉惡如仇是他,慈悲為懷也是他;師青玄面前猶疑難決是他,潰不成軍也是他。

人之為鬼,一葉障目。

也許是百年來扮演了太多角色,以至於直至此時他才發覺,此身生前不過二十餘載,身後卻已又是百年光陰了。剎那間他只覺得那些被他屢屢否認的、在塵世間徘徊難定的心緒終於在萬千黃塵中尋到了正主,盡數淋頭澆下。有見師青玄性命無礙之喜,有對世人邪法祭橋之怒,有善念終有所報之樂,亦有痛失明月清風之哀。

他跪在一座真正屬於自己的廟中,抑制不住眼睫的顫抖。

苦海眾生,寥寥數人從一屆凡人修成了神。而博古鎮地方志中形銷骨立的賀生,終於從寒露前夜裏一個心無旁騖替天行道的邪神,重新修成了一個有血有肉、百感交雜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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